作了这么久的当家夫人,便不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,多少也得有点处惊不乱的本事。温蕙虽吃惊但并不慌乱,神情凝重起来,沉声道:母亲请说。
安静等陆夫人告诉她究竟。
陆夫人却不告诉她是什么祸事。
她将一张纸塞进她手里,用力握住她的手:这是我写的休书,我已经休了你。待明日,我安排你带着璠璠走!
等明日,陆老狗去了公房!就将蕙娘和璠璠送走!
做人,得有担当!
不能蝇营狗苟,为了苟且活命,作出令祖宗亲族都蒙羞的事!
百年世家啊!岂可如此!
温蕙愕然。
你听我说!陆夫人语速急而不乱,冷静且坚定,我大弟在金陵,你知道的。你不能回温家去,这事温家挡不住!
能让赵胜时出面奔走,背后想要温蕙的,定是个有权势的大人物。温家小小百户,温蕙便是回去了也没用,定护不住她。
她已经想好了:明日我安排你去金陵投奔你大舅舅。他是虞家长男,很有担当,定能护住你!你带着璠璠,改名换姓也行,依着你大舅舅,好好过日子!
母亲!温蕙捉住她的手臂,沉声道,你先告诉我,到底出了什么事?
这么羞耻,怎么告诉她啊!
陆夫人想都不愿意去想!光是想起,都觉得污了脑子,污了心!
她咬牙:别问了!你别问了!问也无用!你只管带着璠璠走!听话!
温蕙眸光沉沉,忽地将那张休书唰唰撕烂!
我既是陆家媳妇,大难来时,怎可自己苟且逃脱?她道,母亲,你知道我的。若不说清楚,别说陆家,我连这个上房的门都不会出!
望着她坚定的目光,陆夫人捂住脸,后撤一步,坐在了榻沿上。
流下了羞耻的眼泪。
……
是赵胜时?他想要我?温蕙问。
该不是他,当是他为着什么人索你。陆夫人道,陆正猜是因你美貌,在外面被什么人相中了,赵胜时只是做个马前卒。只陆正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,赵胜时只不肯说。
温蕙垂头,陷入沉默中。
蕙娘!陆夫人主意已定,我把你送走!等你走了,我就让大家都知道,我把你休了,陆家和你已经恩断义绝。这样,便是赵胜时真个动手,事发了也不怕,陆家的事,陆家来扛!你和璠璠,可以抽身而退!
温蕙凝视着她,问:若我走了,真事发了,你们会怎样?
陆夫人冷笑:若从重,一家子陪着一起死。若从轻,陆老狗一个人剥皮实草。我和嘉言,革去功名诰命,流配充军。
你公爹……陆正,陆狗!无耻之尤!她牙齿咬了又咬,恨得直笑,他怕你不答应,他想让我跪下求你,让我这做婆婆的跪下求媳妇,求她以身饲虎,救我全家。
笑得眼泪都流下来。想到陆正恳切地告诉她可以这样做时的模样,陆夫人便觉得恶心。
蕙娘,蕙娘。陆夫人的牙齿都快咬碎了,我竟嫁了这样一个人!
余杭陆家,乃是百年大族,书香世家!出过能臣、直臣、纯臣!
有三元及第,有登阁拜相!有权倾一朝,也有文名天下!出过多少有风骨的人!
便是我公公,也是因着景顺乱象无可治,又耻于与众阉同朝,才称病致仕,归田园,话桑麻!
这才是读书人啊!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。陆氏以阖族之力,供养族中子弟,让他们读圣贤书,是为了继往开来,为民立命,不是为了让他们尸位素餐,刮着民脂民膏,苟行于世!
只恨陆氏百年风骨,不肖子竟半点都未承继!列祖列宗若知道陆正这狗贼竟为了自保无耻想要献出媳妇,怕是爬也要从坟中爬出来打死他!
我虞玫,竟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,实是——毕生之耻!
原来婆婆的闺名叫作玫吗?还是梅?
这等时刻,温蕙竟恍惚想这个。
梅,凛冽严冬盛开之花。
玫,红色的美玉。
无论哪一个,都适合她。
和离太难,还得有中人,还得过衙门,瞒不过陆老狗。休离简单,我是嘉言的母亲,我写一封休书便可以休了你!让你脱身。你明日就走!带着璠璠往金陵去!
陆夫人说着,站起来袖子一拂,大步走入了梢间里。
这是她作画的画室,笔墨纸张齐备。兰花纹的银水滴子滴数滴清水到砚池,松烟墨快速磨动几下,管不了那墨匀没匀,柔不柔,有无光泽,笔尖快速地舔舔墨,便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:
【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吾子陆睿嘉言之妻青州卫百户女温氏,仅出一女,今以无子……】
一个出字最后那一竖还没拉到底,横空里一只白皙的手捉住了陆夫人悬笔的手腕。
陆夫人抬头。
温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。
两个女人的手腕都很纤细,但温蕙的手远比陆夫人的有力。她紧紧地捉住了陆夫人的手腕,陆夫人那一笔便拖不下去,硬生生停在那里。